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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浮生六記》第四卷 浪遊記/浪遊記快
012 亞塞拜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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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/6/22 22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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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游幕三十年來,天下所未到者,蜀中、黔中與滇南耳。
惜乎輪蹄徵逐,處處隨人,山水怡情,雲煙過眼,不過領略其大概,不能探僻尋幽也。
余凡事喜獨出己見,不屑隨人是非,即論詩品畫,莫不存人珍我棄、人棄我取之意。
故名勝所在,貴乎心得,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,有非名勝而自以為妙者。
聊以平生歷歷者記之。

余年十五時,吾父稼夫公館於山陰趙明府幕中。
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,杭之宿儒也,趙明府延教其子,吾父命余亦拜投門下。
暇日出遊,得至吼山,離城約十餘里。
不通陸路。
近山見一石洞,上有片石橫裂欲墮,即從其下盪舟入。
豁然空其中,四面皆峭壁,俗名之曰「水園」。
臨流建石閣五椽,對面石壁有「觀魚躍」三字,水深不測,相傳有巨鱗潛伏,余投餌試之,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。
閣後有道通旱園,拳石亂矗,有橫闊如掌者,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,鑿痕猶在,一無可取。
遊覽既畢,宴於水閣,命從者放爆竹,轟然一響,萬山齊應,如聞霹靂聲。
此幼時快游之始。
惜乎蘭亭、禹陵未能一到,至今以為憾。

至山陰之明年,先生以親老不遠遊,設帳於家,余遂從至杭,西湖之勝因得暢游。
結構之妙,予以龍井為最,小有天園次之。
石取天竺之飛來峰,城隍山之瑞石古洞。
水取玉泉,以水清多魚,有活潑趣也。
大約至不堪者,葛嶺之瑪瑙寺。
其餘湖心亭、六一泉諸景,各有妙處,不能盡述,然皆不脫脂粉氣,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,雅近天然。

蘇小墓在西泠橋側。
土人指示,初僅半丘黃土而已,乾隆庚子聖駕南巡,曾一詢及,甲辰春復舉南巡盛典,則蘇小墓已石築其墳,作八角形,上立一碑,大書曰:「錢塘蘇小小之墓」。
從此,弔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。
余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,固不可勝數,即傳而不久者,亦不為少;小小一名妓耳,自南齊至今,盡人而知之,此殆靈氣所鍾,為湖山點綴耶?

橋北數武有祟文書院,余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。
時值長夏,起極早,出錢塘門,過昭慶寺,上斷橋,坐石闌上。
旭日將升,朝霞映於柳外,盡態極妍;白蓮香裡,清風徐來,令人心骨皆清。
步至書院,題猶未出也。
午後交卷。

偕緝之納涼於紫雲洞,大可容數十人,石竅上透日光。
有人設短几矮凳,賣酒於此。
解衣小酌,嘗鹿脯甚妙,佐以鮮菱雪藕,微酣出洞。
緝之曰:「上有朝陽台,頗高曠,盍往一遊?」
余亦興發,奮勇登其巔,覺西湖如鏡,杭城如丸,錢塘江如帶,極目可數百里。
此生平第一大觀也。
坐良久,陽烏將落,相攜下山,南屏晚鐘動矣。
韜光、雲棲路遠未到,其紅門局之梅花、姑姑廟之鐵樹,不過爾爾。
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,而訪尋得之,洞口僅容─指,涓涓流水而已,相傳中有洞天,恨不能抉門而入。

清明日,先生春祭掃墓,挈余同游。
墓在東嶽,是鄉多竹,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,形如梨而尖,作羹供客。
余甘之,盡其兩碗。
先生曰:「噫!是雖味美而剋心血,宜多食肉以解之。」
余素不貪屠門之嚼,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,歸途覺煩躁,唇舌幾裂。
過石屋洞,不甚可觀。
水樂洞峭壁多藤蘿,入洞如斗室,有泉流甚急,其聲瑯瑯。
池廣僅三尺,深五寸許,不溢亦不竭。
余俯流就飲,煩躁頓解。
洞外二小亭,坐其中可聽泉聲。
衲子請觀萬年缸。
缸在香積廚,形甚巨,以竹引泉灌其內,聽其滿溢,年久結苔厚尺許,冬日不冰,故不損也。

辛丑秋八月,吾父病瘧返里,寒索火,熱索冰,余諫不聽,竟轉傷寒,病勢日重。
余侍奉湯藥,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。
吾婦芸娘亦大病,懨懨在牀。
心境惡劣,莫可名狀。
吾父呼余囑之曰:「我病恐不起,汝守數本書,終非餬口計,我托汝於盟弟蔣思齋,仍繼吾業可耳。」
越日思齋來,即於榻前命拜為師。
未幾,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,父病漸痊。
芸亦得徐力起牀。
而余則從此習幕矣。
此非快事,何記於此?
曰:此拋書浪遊之始,故記之。

思齋先生名襄,是年冬,即相隨習幕於奉賢宮舍。
有同習幕者,顧姓名金鑒,字鴻干,號紫霞,亦蘇州人也。
為人慷慨剛毅,直諒不阿,長余一歲,呼之為兄。
鴻乾即毅然呼余為弟,傾心相交。
此余第一知己交也,惜以二十二歲卒,余即落落寡交,今年且四十有六矣,茫茫滄海,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乾者否?

憶與鴻乾訂交,襟懷高曠,時興山居之想。
重九日,余與鴻乾俱在蘇,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,宴客吾家,余患其擾,先一日約鴻乾赴寒山登高,借訪他日結廬之地。
芸為整理小酒榼。

越日天將曉,鴻乾已登門相邀。
遂攜榼出胥門,入麵肆,各飽食。
渡胥江,步至橫塘棗市橋,雇一葉扁舟,到山日猶未午。
舟子頗循良,令其糴米煮飯。
余兩人上岸,先至中峰寺。
寺在支研古剎之南,循道而上,寺藏深樹,山門寂靜,地僻僧閑,見余兩人不衫不履,不甚接待,余等志不在此,未深入。
歸舟,飯已熟。
飯畢,舟子攜榼相隨,矚其子守船,由寒山至高義園之白雲精舍。
軒臨峭壁,下鑿小池,圍以石欄,一泓秋水,崖懸薜荔,牆積莓苔。
坐軒下,惟聞落葉蕭蕭,悄無人跡。
出門有一亭,囑舟子坐此相候。
余兩人從石罅中入,名「一線天」,循級盤旋,直造其巔,曰「上白雲」,有庵已坍頹,存一危棧,僅可遠眺。
小憩片刻,即相扶而下,舟子曰:「登高忘攜酒榼矣。」
鴻乾曰:「我等之游,欲覓偕隱地耳,非專為登高也。」
舟子曰:「離此南行二、三里,有上沙村,多人家,有隙地,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,盍往一遊?」
余喜曰:「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也,有園聞極幽雅,從未一遊。」
於是舟子導往。
村在兩山夾道中。
園依山而無石,老樹多極紆迴盤鬱之勢,亭榭窗欄盡從樸素,竹籬茆舍,不愧隱者之居。
中有皂莢亭,樹大可兩抱。
余所歷園亭,此為第一。
園左有山,俗呼雞籠山,山峰直豎,上加大石,如杭城之瑞石古洞,而不及其玲瓏。
旁一青石如榻,鴻乾臥其上曰:「此處仰觀峰嶺,俯視園亭,既曠且幽,可以開樽矣。」
因拉舟子同飲,或歌或嘯,大暢胸懷。
土人知余等覓地而來,誤以為堪輿,以某處有好風水相告。
鴻乾曰:「但期合意,不論風水。」
(豈意竟成讖語!)
酒瓶既罄,各採野菊插滿兩鬢。

歸舟,日已將沒。
更許抵家,客猶未散。
芸私告余曰:「女伶中有蘭官者,端莊可取。」
余假傳母命呼之入內,握其腕而睨之,果豐頤白膩。
余顧芸曰:「美則美矣,終嫌名不稱實。」
芸曰:「肥者有福相。」
余曰:「馬嵬之禍,玉環之福安在?」
芸以他辭遣之出。
謂余曰:「今日君又大醉耶?」
余乃歷述所游,芸亦神往者久之。

癸卯春,余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,始見金、焦面目。
金山宜遠觀,焦山宜近視,惜余往來其間,未嘗登眺。
渡江而北,漁洋所謂「綠楊城郭是揚州」一語,已活現矣!平山堂離城約三、四里,行其途有八、九里,雖全是人工,而奇思幻想,點綴天然,即閬苑瑤池、瓊樓玉宇,諒不過此。
其妙處在十餘家之園亭合而為一,聯絡至山,氣勢俱貫。
其最難位置處,出城入景,有一里許緊沿城郭。
夫城綴於曠遠重山間,方可入畫,園林有此,蠢笨絕倫。
而觀其或亭或台、或牆或石、或竹或樹,半隱半露間,使遊人不覺其觸目,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。
城盡,以虹園為首折面向北,有石樑曰「虹橋」,不知園以橋名乎?橋以園名乎?盪舟過,曰「長堤春柳」,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,更見佈置之妙。
再折而西,壘土立廟,曰「小金山」,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,亦非俗筆。
聞此地本沙土,屢築不成,用木排若干,層疊加土,費數萬金乃成,若非商家,焉能如是。
過此有勝概樓,年年觀競渡於此。
河面較寬,南北跨一蓮花橋,橋門通八面,橋面設五亭,揚人呼為「四盤一暖鍋」,此思窮力竭之為,不甚可取。
橋南有蓮心寺,寺中突起喇嘛白塔,金頂纓絡,商矗雲霄,殿角紅牆松柏掩映,鐘磬時聞,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。
過橋見三層高閣,畫棟飛簷,五彩絢爛,疊以太湖石,圍以白石欄,名曰「五雲多處」,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。
過此名「蜀岡朝陽」,平坦無奇,且屬附會。
將及山,河面漸束,堆土植竹樹,作四五曲。
似已山窮水盡,而忽豁然開朗,平山之萬松林已列於前矣。
「平山堂」為歐陽文忠公所書。
所謂淮東第五泉,真者在假山石洞中,不過一井耳,味與天泉同;其荷亭中之六孔鐵井欄者,乃係假設,水不堪飲。
九峰園另在南門幽靜處,別饒天趣,余以為諸園之冠。
康山未到,不識如何。
此皆言其大概,其工巧處、精美處,不能盡述,大約宜以艷妝美人目之,不可作浣紗溪上觀也。
余適恭逢南巡盛典,各工告竣,敬演接駕點綴,因得暢其大觀,亦人生難遇者也。

甲辰之春,余隨侍吾父於吳江何明府幕中,與山陰章蘋江、武林章映牧、苕溪顧靄泉諸公同事,恭辦南斗圩行宮,得第二次瞻仰天顏。
一日,天將晚矣,忽動歸興。
有辦差小快船,雙艣兩槳,於太湖飛棹疾馳,吳俗呼為「出水轡頭」,轉瞬已至吳門橋。
即跨鶴騰空,無比神爽。
抵家,晚餐未熟也。
吾鄉素尚繁華,至此日之爭奇奪勝,較昔尤奢。
燈彩眩眸,笙歌聒耳,古人所謂「畫棟雕甍」、「珠簾繡幕」、「玉欄杆」、「錦步障」,不啻過之。
余為友人東拉西扯,助其插花結彩。
閑則呼朋引類,劇飲狂歌,暢懷遊覽,少年豪興,不倦不疲。
苟生於盛世而仍居僻壤,安得此游觀哉?

是年,何明府因事被議,吾父即就海寧王明府之聘。
嘉興有劉蕙階者,長齋佞佛,來拜吾父。
其家在煙雨樓側,一閣臨河,曰「水月居」,其誦經處也,潔靜如僧舍。
煙雨樓在鏡湖之中,四岸皆綠楊,惜無多竹。
有平台可遠眺,漁舟星列,漠漠平波,似宜月夜。
衲子備素齋甚佳。
至海寧,與白門史心月、山陰俞午橋同事。
心月一子,名燭衡,澄靜緘默,彬彬儒雅,與余莫逆,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。
惜萍水相逢,聚首無多日耳。
游陳氏安瀾園,地占百畝,重樓複閣,夾道迴廊;池甚廣,橋作六曲形;石滿藤蘿,鑿痕全掩;古木千章,皆有參天之勢;鳥啼花落,如入深山。
此人工而歸於天然者。
余所歷平地之假石園亭,此為第一。
曾於桂花樓中張宴,諸味盡為花氣所奪,惟醬薑味不變。
薑桂之性老而愈辣,以喻忠節之臣,洵不虛也。
出南門即大海,一日兩潮,如萬丈銀堤破海而過。
船有迎潮者,潮至,反棹相向,於船頭設一木招,狀如長柄大刀,招一捺,潮即分破,船即隨招而入,俄頃始浮起,撥轉船頭,隨潮而去,頃刻百里。
塘上有塔院,中秋夜曾隨吾父觀潮於此。
循塘東約三十里,名尖山,一峰突起,撲入海中,山頂有閣,匾曰「海闊天空」,一望無際,但見怒濤接天而已。

余年二十有五,應徽州績溪克明府之召,由武林下「江山船」,過富春山,登子陵釣台。
台在山腰,一峰突起,離水十餘丈,豈漢時之水竟與峰齊耶?月夜泊界口,有巡檢署,「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」,此景宛然。
黃山僅見其腳,惜未一瞻面目。
績溪城處於萬山之中,彈丸小邑,民情淳樸。
近城有石鏡山,由山彎中曲折一里許,懸崖急湍,濕翠欲滴;漸高至山腰,有一方石亭,四面皆陡壁;亭左石削如屏,青色光潤,可鑒人形,俗傳能照前生。
黃巢至此,照為猿猴形,縱火焚之,故不復現。
離城十里有火雲洞天,石紋盤結,凹凸巉巗,如黃鶴山樵筆意,而雜亂無章,洞石皆深絳色。
旁有一庵甚幽靜,鹽商程虛谷曾招游設宴於此。
席中有肉饅頭,小沙彌眈眈旁視,授以四枚,臨行以番銀二圓為酬,山僧不識,推不受。
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餘文,僧以近無易處,仍不受。
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,始欣然作謝。
他日余邀同人攜榼再往,老僧囑曰:「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,今勿再與。」
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,良可嘆也。
余謂同人曰:「作和尚者,必用此等僻地,終身不見不聞,或可修真養靜。若吾鄉之虎丘山,終日目所見者妖童艷妓,耳所聽者弦索笙歌,鼻所聞者佳餚美酒,安得身如枯木、心如死灰哉?」

又去城三十里,名曰仁里,有花果會,十二年一舉,每舉各出盆花為賽。
余在績溪適逢其會,欣然欲往,苦無轎馬,乃教以斷竹為槓,縛椅為轎,雇人肩之而去,同游者惟同事許策廷,見者無不訝笑。
至其地,有廟,不知供何神。
廟前曠處高搭戲台,畫樑方柱極其巍煥,近視則紙紮彩畫,抹以油漆者。
鑼聲忽至,四人抬對燭大如斷柱,八人抬一豬大若牯牛,蓋公養十二年始宰以獻神。
策廷笑曰:「豬固壽長,神亦齒利。我若為神,焉能享此。」
余曰:「亦足見其愚誠也。」
入廟,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,並不剪枝拗節,盡以蒼老古怪為佳,大半皆黃山松。
既而開場演劇,人如潮湧而至,余與策廷遂避去。
未兩載,余與同事不合,拂衣歸里。

余自績溪之游,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,因易儒為賈。
余有姑丈袁萬九,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,余與施心耕附資合伙。
袁酒本海販,不一載,值台灣林爽文之亂,海道阻隔,貨積本折,不得已仍為馮婦。
館江北四年,一無快游可記。
迨居蕭爽樓,正作煙火神仙,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東歸,見余閑居,慨然曰:「足下待露而爨,筆耕而炊,終非久計,盍偕我作嶺南游?當不僅獲蠅頭利也。」
芸亦勸余曰:「乘此老親尚健,子尚壯年,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,不如一勞永逸。」
余乃商諸交遊者,集資作本。
芸亦自辦繡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、醉蟹等物。
稟知堂上,於小春十日,偕秀峰由東壩出蕪湖口。

長江初歷,大暢襟懷。
每晚舟泊後,必小酌船頭。
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,孔大約有四寸,鐵箍四角,似取易沉。
余笑曰:「聖人之教雖曰『罟不用數』,而如此之大孔小罾,焉能有獲?」秀峰曰:「此專為網鯾魚設也。」
見其繫以長綆,忽起忽落,似探魚之有無。
未幾,急挽出水,已有鯾魚枷罾孔而起矣。
余始喟然曰:「可知一己之見,未可測其奧妙!」
一日,見江心中一峰突起,四無依倚。
秀峰曰:「此小孤山也。」
霜林中,殿閣參差。
乘風徑過,惜未一遊。
至滕王閣,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於胥門之大馬頭,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。
即於閣下換高尾昂首船,名「三板子」,由贛關至南安登陸。
值余三十誕辰,秀峰備麵為壽。
越日過大庾嶺,出巔一亭,匾曰「舉頭日近」,言其高也。
山頭分為二,兩邊峭壁,中留一道如石巷。
口列兩碑,一曰「急流勇退」,一曰「得意不可再往」。
山頂有梅將軍祠,未考為何朝人。
所謂嶺上梅花,並無一樹,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?余所帶送禮盆梅,至此將交臘月,已花落而葉黃矣。
過嶺出口,山川風物便覺頓殊。
嶺西一山,石竅玲瓏,已忘其名,輿夫曰:「中有仙人牀榻。」
匆匆竟過,以未得游為悵。
至南雄,雇老龍船,過佛山鎮,見人家牆頂多列盆花,葉如冬青,花如牡丹,有大紅、粉白、粉紅三種,蓋山茶花也。

臘月望,始抵省城,寓靖海門內,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。
秀峰貨物皆銷與當道,余亦隨其開單拜客,即有配禮者絡繹取貨,不旬日而余物已盡。
除夕蚊聲如雷。
歲朝賀節,有棉袍紗套者。
不惟氣候迥別,即土著人物,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。

正月既望,有署中同鄉三友拉余游河觀妓,名曰「打水圍」,妓名「老舉」。
於是同出靖海門,下小艇(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。),先至沙面。
妓船名「花艇」,皆對頭分排,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。
每幫約一、二十號,橫木綁定,以防海風。
兩船之間釘以木樁,套以藤圈,以便隨潮漲落。
鴇兒呼為「梳頭婆」,頭用銀絲為架,高約四寸許,空其中而蟠髮於外,以長耳挖插一朵花於鬢,身披元青短襖,著元青長褲,管拖腳背,腰束汗巾,或紅或綠,赤足撒鞋,式如梨園旦腳。
登其艇,即躬身笑迎,搴幃入艙。
旁列椅杌,中設大炕,一門通艄後。
婦呼有客,即聞履聲雜沓而出,有挽髻者,有盤辮者,傅粉如粉牆,搽脂如榴火,或紅襖綠褲,或綠襖紅褲,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,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,或蹲於炕,或倚於門,雙瞳閃閃,一言不發。
余顧秀峰曰:「此何為者也?」
秀峰曰:「目成之後,招之始相就耳。」
余試招之,果即歡容至前,袖出檳榔為敬。
入口大嚼,澀不可耐,急吐之,以紙擦唇,其吐如血。
合艇皆大笑。
又至軍工廠,妝束亦相等,惟長幼皆能琵琶而已。
與之言,對曰:「口迷?」口迷者,「何」也。
余曰:「『少不入廣』者,以其銷魂耳,若此野妝蠻語,誰為動心哉?」
一友曰:「潮幫妝束如仙,可往一遊。」
至其幫,排舟亦如沙面。
有著名鴇兒素娘者,妝束如花鼓婦。
其粉頭衣皆長領,頸套項鎖,前髮齊眉,後髮垂肩,中挽一鬏似丫髻,裹足者著裙,不裹足者短襪,亦著蝴蝶履,長拖褲管,語音可辨。
而余終嫌為異服,興趣索然。
秀峰曰:「靖海門對渡有揚幫,留吳妝,君往,必有合意者。」
一友曰:「所謂揚幫者,僅一鴇兒,呼曰邵寡婦,攜一媳曰大姑,係來自揚州,餘皆湖、廣、江西人也。」
因至揚幫。

對面兩排僅十餘艇,其中人物皆雲鬟霧鬢,脂粉薄施,闊袖長裙,語音了了,所謂邵寡婦者慇懃相接。
遂有一友另喚酒船,大者曰「恆艛」,小者曰「沙姑艇」,作東道相邀,請余擇妓。
余擇一雛年者,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芸娘,而足極尖細,名喜兒。
秀峰喚一妓,名翠姑。
餘皆各有舊交。
放艇中流,開懷暢飲。
至更許,余恐不能自持,堅欲回寓,而城已下鑰久矣。
蓋海疆之城,日落即閉,余不知也。
及終席,有臥吃鴉片煙者,有擁妓而調笑者,使頭各送衾枕至,行將連牀開鋪。
余暗詢喜兒:「汝本艇可臥否?」
對曰:「有寮可居,未知有客否也。」
(寮者,船頂之樓。)
余曰:「姑往探之。」
招小艇渡至邵船,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,寮適無客。
鴇兒笑迎曰:「我知今日貴客來,故留寮以相待也。」
余笑曰:「姥真荷葉下仙人哉!」
遂有伻頭移燭相引,由艙後梯而登。

宛如斗室,旁一長榻,几案俱備。
揭簾再進,即在頭艙之頂,牀亦旁設,中間方窗嵌以玻璃,不火而光滿一室,蓋對船之燈光也。
衾帳鏡奩,頗極華美。
喜兒曰:「從台可以望月。」
即在梯門之上疊開一窗,蛇行而出,即後梢之頂也。
三面皆設短欄,一輪明月,水闊天空。
縱橫如亂葉浮水者,酒船也;閃爍如繁星列天者,酒船之燈也;更有小艇梭織往來,笙歌弦索之聲雜以漲潮之沸,令人情為之移。
余曰:「『少不入廣』,當在斯矣!」
惜余婦芸娘不能偕游至此,回顧喜兒,月下依稀相似,因挽之下台,息燭而臥。
天將曉,秀峰等已哄然至,余披衣起迎,皆責以昨晚之逃。
余曰:「無他,恐公等掀衾揭帳耳!」
遂同歸寓。

越數日,偕秀峰游海珠寺。
寺在水中,圍牆若城四週。
離水五尺許有洞,設大炮以防海寇,潮長潮落,隨水浮沉,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,亦物理之不可測者。
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,結構與洋畫同。
對渡名花地,花木甚繁,廣州賣花處也。
余自以為無花不識,至此僅識十之六、七,詢其名,有《群芳譜》所未載者,或土音之不同歟?
海幢寺規模極大,山門內植榕樹,大可十餘抱,陰濃如蓋,秋冬不凋。
柱檻窗欄皆以鐵梨木為之。
有菩提樹,其葉似柿,浸水去皮,肉筋細如蟬翼紗,可裱小冊寫經。

歸途訪喜兒於花艇,適翠、喜二妓俱無客。
茶罷欲行,挽留再三。
余所屬意在寮,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,因謂邵鴇兒曰:「若可同往寓中,則不妨一敘。」
邵曰:「可。」
秀峰先歸,囑從者整理酒肴。
余攜翠、喜至寓。
正談笑間,適郡署王懋老不期來,挽之同飲。
酒將沾唇,忽聞樓下人聲嘈雜,似有上樓之勢。
蓋房東一姪素無賴,知余招妓,故引人圖詐耳。
秀峰怨曰:「此皆三白一時高興,不合我亦從之。」
余曰:「事已至此,應速思退兵之計,非鬥口時也。」
懋老曰:「我當先下說之。」
余即喚僕速雇兩轎,先脫兩妓,再圖出城之策。
聞懋老說之不退,亦不上樓。
兩轎已備,余僕手足頗捷,令其向前開路,秀峰挽翠姑繼之,余挽喜兒於後,一哄而下。
秀峰、翠姑得僕力,已出門去,喜兒為橫手所拿,余急起腿,中其臂,手一鬆而喜兒脫去,余亦乘勢脫身出。
余僕猶守於門,以防追搶。
急問之曰:「見喜兒否?」
僕曰:「翠姑已乘轎去,喜娘但見其出,未見其乘轎也。」
余急燃炬,見空轎猶在路旁。
急追至靖海門,見秀峰侍翠轎而立,又問之,對曰:「或應投東,而反奔西矣。」
急反身,過寓十餘家,聞暗處有喚余者,燭之,喜兒也,遂納之轎,肩而行。
秀峰亦奔至,曰:「幽蘭門有水竇可出,已托人賄之啟鑰,翠姑去矣,喜兒速往!」
余曰:「君速回寓退兵,翠、喜交我!」
至水竇邊,果已肩鑰,翠先在。
余遂左掖喜,右挽翠,折腰鶴步,踉蹌出竇。
天適微雨,路滑如油,至河干沙面,笙歌正盛。
小艇有識翠姑者,招呼登舟。
始見喜兒首如飛蓬,釵環俱無有。
余曰:「被搶去耶?」
喜兒笑曰:「聞此皆赤金,阿母物也,妾於下樓時已除去,藏於囊中。若被搶去,累君賠償耶。」
余聞言,心甚德之,令其重整釵環,勿告阿母,托言寓所人雜,故仍歸舟耳。
翠姑如言告母,並曰:「酒菜已飽,備粥可也。」
時寮上酒客已去,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。
見兩對繡鞋泥污已透。
三人共粥,聊以充飢。
剪燭絮談,始悉翠籍湖南,喜亦豫產,本姓歐陽,父亡母醮,為惡叔所賣。
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,心不歡必強笑,酒不勝必強飲,身不快必強陪,喉不爽必強歌。
更有乖張其性者,稍不合意,即擲酒翻案,大聲辱罵,假母不察,反言接待不周,又有惡客徹夜蹂躪,不堪其擾。
喜兒年輕初到,母猶惜之。
不覺淚隨言落。
喜兒亦默然涕泣。
余乃挽喜入懷,撫慰之。
囑翠姑臥於外榻,蓋因秀峰交也。

自此或十日或五日,必遣人來招,喜或自放小艇,親至河干迎接。
余每去必邀秀峰,不邀他客,不另放艇。
一夕之歡,番銀四圓而已。
秀峰今翠明紅,俗謂之跳槽,甚至一招兩妓;余則惟喜兒一人,偶獨往,或小酌於平台,或清談於寮內,不令唱歌,不強多飲,溫存體恤,一艇怡然,鄰妓皆羨之。
有空閑無客者,知余在寮,必來相訪。
合幫之妓無一不識,每上其艇,呼余聲不絕,余亦左顧右盼,應接不暇,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。
余四月在彼處,共費百餘金,得嘗荔枝鮮果,亦生平快事。
後鴇兒欲索五百金強余納喜,余患其擾,遂圖歸計。
秀峰迷戀於此,因勸其購一妾,仍由原路返吳。
明年,秀峰再往,吾父不准偕游,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。
及秀峰歸,述及喜兒因余不往,幾尋短見。
噫!「半年一覺揚幫夢,贏得花船薄倖名」矣!
  余自粵東歸來,館青浦兩載,無快游可述。
未幾,芸、憨相遇,物議沸騰,芸以激憤致病。
余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,聊佐湯藥之需。

中秋後二日,有吳雲客偕毛憶香、王星燦邀余游西山小靜室,余適腕底無閑,囑其先往。
吳曰:「子能出城,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。」
余諾之。

越日,留程守鋪,余獨步出閶門,至山前過水踏橋,循田塍而西。
見一庵南向,門帶清流,剝琢問之,應曰:「客何來?」
余告之。
笑曰:「此『得雲』也,客不見匾額乎?『來鶴』已過矣!」
余曰:「自橋至此,未見有庵。」
其人回指曰:「客不見土牆中森森多竹者,即是也。」
余乃返至牆下。
小門深閉,門隙窺之,短籬曲徑,綠竹猗猗,寂不聞人語聲,叩之亦無應者。
一人過,曰:「牆穴有石,敲門具也。」
余試連擊,果有小沙彌出應。
余即循徑入,過小石橋,向西一折,始見山門,懸黑漆額,粉書「來鶴」二字,後有長跋,不暇細觀。
入門經韋陀殿,上下光潔,纖塵不染,知為好靜室。
忽見左廊又一小沙彌奉壺出,余大聲呼問,即聞室內星燦笑曰:「何如?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!」
旋見雲客出迎,曰:「候君早膳,何來之遲?」
一僧繼其後,向余稽首,問知為竹逸和尚。
入其室,僅小屋三椽,額曰「桂軒」,庭中雙桂盛開。
星燦、憶香群起嚷曰:「來遲罰三杯!」
席上葷素精潔,酒則黃白俱備。
余問曰:「公等游幾處矣?」
雲客曰:「昨來已晚,今晨僅到得雲、河亭耳。」
歡飲良久。
飯畢,仍自得雲、河亭共游八、九處,至華山而止。
各有佳處,不能盡述。
華山之頂有蓮花峰,以時欲暮,期以後游。
桂花之盛至此為最,就花下飲清茗─甌,即乘山輿,徑回來鶴。

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,已杯盤羅列。
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。
始則折桂催花,繼則每人一令,二鼓始罷。
余曰:「今夜月色甚佳,即此酣臥,未免有負清光,何處得高曠地,一玩月色,庶不虛此良夜也?」
竹逸曰:「放鶴亭可登也。」
雲客曰:「星燦抱得琴來,未聞絕調,到彼一彈何如?」
乃偕往。
但見木犀香裡,一路霜林,月下長空,萬籟俱寂。
星燦彈《梅花三弄》,飄飄欲仙。
憶香亦興發,袖出鐵笛,嗚嗚而吹之。
雲客曰:「今夜石湖看月者,誰能如吾輩之樂哉?」
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,游船排擠,徹夜笙歌,名雖看月,實則挾妓哄飲而已。
未幾,月落霜寒,興闌歸臥。

明晨,雲客謂眾曰:「此地有無隱庵,極幽僻,君等有到過者否?」
咸對曰:「無論未到,並未嘗聞也。」
竹逸曰:「無隱四面皆山,其地甚僻,僧不能久居。
向年曾一至,已坍廢,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後,未嘗往焉,今猶依稀識之。
如欲往游,請為前導。」
憶香曰:「枵腹去耶?」
竹逸笑曰:「已備素麵矣,再令道人攜酒榼相從也。」
麵畢,步行而往。
過高義園,雲客欲往白雲精舍,入門就坐。
一僧徐步出,向雲客拱手曰:「違教兩月,城中有何新聞?撫軍在轅否?」
憶香忽起曰:「禿!」
拂袖徑出。
余與星燦忍笑隨之,雲客、竹逸酬答數語,亦辭出。
高義園即范文正公墓,白雲精舍在其旁。
一軒面壁,上懸藤蘿,下鑿一潭,廣丈許,一泓清碧,有金鱗游泳其中,名曰「缽盂泉」。
竹爐茶灶,位置極幽。
軒後於萬綠叢中,可瞰范園之概。
惜衲子俗,不堪久坐耳。
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,即余與鴻乾登高處也。
風物依然,鴻乾已死,不勝今昔之感。

正惆悵間,忽流泉阻路不得進,有三、五村童掘菌子於亂草中,探頭而笑,似訝多人之至此者。
詢以無隱路,對曰:「前途水大不可行,請返數步,南有小徑,度嶺可達。」
從其言。
度嶺南,行里許,漸覺竹樹叢雜,四山環繞,徑滿綠茵,已無人跡。
竹逸徘徊四顧曰:「似在斯,而徑不可辨,奈何?」
余乃蹲身細矚,於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牆舍,徑撥叢竹間,橫穿入覓之,始得一門,曰「無隱禪院,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」,眾喜曰:「非君則武陵源矣!」
山門緊閉,敲良久,無應者。
忽旁開一門,呀然有聲,一鶉衣少年出,面有菜色,足無完履,問曰:「客何為者?」
竹逸稽首曰:「慕此幽靜,特來瞻仰。」
少年曰:「如此窮山,僧散無人接待,請覓他游。」
言已,閉門欲進。
雲客急止之,許以啟門放游,必當酬謝。
少年笑曰:「茶、菜俱無,恐慢客耳,豈望酬耶?」
山門一啟,即見佛面,金光與綠陰相映,庭階石礎苔積如繡,殿後台級如牆,石欄繞之。
循台而西,有石形如饅頭,高二丈許,細竹環其趾。
再西折北,由斜廊躡級而登,客堂三卷楹緊對大石。
石下鑿一小月池,清泉一派,荇藻交橫。
堂東即正殿,殿左西向為僧房廚灶,殿後臨峭壁,樹雜陰濃,仰不見天。
星燦力疲,就池邊小憩,余從之。
將啟榼小酌,忽聞憶香音在樹杪,呼曰:「三白速來,此間有妙境!」
仰而視之,不見其人,因與星燦循聲覓之。
由東廂出一小門,折北,有石蹬如梯,約數十級,於竹塢中瞥見一樓。
又梯而上,八窗洞然,額曰「飛雲閣」。
四山抱列如城,缺西南一角,遙見一水浸天,風帆隱隱,即太湖也。
倚窗俯視,風動竹梢,如翻麥浪。
憶香曰:「何如?」
余曰:「此妙境也。」
忽又聞雲客於樓西呼曰:「憶香速來,此地更有妙境!」
因又下樓,折而西,十餘級,忽豁然開朗,平坦如台。
度其地,已在殿後峭壁之上,殘磚缺礎尚存,蓋亦昔日之殿基也。
周望環山,較閣更暢。
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,則群山齊應。
乃席地開樽,忽愁枵腹,少年欲烹焦飯代茶,隨令改茶為粥,邀與同啖。
詢其何以冷落至此,曰:「四無居鄰,夜多暴客,積糧時來強竊,即植蔬果,亦半為樵子所有。
此為崇寧寺下院,長廚中月送飯乾一石、鹽菜一罈而已。
某為彭姓裔,暫居看守,行將歸去,不久當無人跡矣。」
雲客謝以番銀一圓。

返至來鶴,買舟而歸。
余繪《無隱圖》一幅,以贈竹逸,志快游也。

是年冬,余為友人作中保所累,家庭失歡,寄居錫山華氏。
明年春,將之維揚而短於資,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,因往訪焉。
衣敝履穿,不堪入署,投札約晤於郡廟園亭中。
及出見,知余愁苦,概助十金。
園為洋商捐施而成,極為闊大,惜點綴各景,雜亂無章,後疊山石,亦無起伏照應。
歸途忽思虞山之勝,適有便舟附之。
時當春仲,桃李爭研,逆旅行蹤,苦無伴侶,乃懷青銅三百,信步至虞山書院。
牆外仰矚,見叢樹交花,嬌紅稚綠,傍水依山,極饒幽趣。
惜不得其門而入,問途以往,遇設篷瀹茗者,就之,烹碧羅春,飲之極佳。
詢虞山何處最勝,一遊者曰:「從此出西關,近劍門,亦虞山最佳處也,君欲往,請為前導。」
余欣然從之。
出西門,循山腳,高低約數里,漸見山峰屹立,石作橫紋,至則一山中分,兩壁凹凸,高數十仞,近而仰視,勢將傾墮。
其人曰:「相傳上有洞府,多仙景,惜無徑可登。」
余興發,挽袖卷衣,猿攀而上,直造其巔。
所謂洞府者,深僅丈許,上有石罅,洞然見天。
俯首下視,腿軟欲墮。
乃以腹面壁,依藤附蔓而下。
其人嘆曰:「壯哉!遊興之豪,未見有如君者。」
余口渴思飲,邀其人就野店沽飲三杯。
陽烏將落,未得遍遊,拾赭石十餘塊,懷之歸寓,負笈搭夜航至蘇,仍返錫山。
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。

嘉慶甲子春,痛遭先君之變,行將棄家遠遁,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。
秋八月,邀余同往東海永泰沙勘收花息。
沙隸崇明。
出劉河口,航海百餘里。
新漲初闢,尚無街市。
茫茫蘆荻,絕少人煙,僅有同業丁氏倉庫數十椽,四面掘溝河,築堤栽柳繞於外。
丁字實初,家於崇,為一沙之首戶;司會計者姓王。
俱豪爽好客,不拘禮節,與余乍見即同故交。
宰豬為餉,傾甕為飲。
令則拇戰,不知詩文;歌則號呶,不講音律。
酒酣,揮工人舞拳相撲為戲。
蓄牯牛百餘頭,皆露宿堤上。
養鵝為號,以防海盜。
日則驅鷹犬獵於蘆叢沙渚間,所獲多飛禽。
余亦從之馳逐,倦則臥。
引至園田成熟處,每一字號圈築高堤,以防潮汛。
堤中通有水竇,用閘啟閉,旱則漲潮時啟閘灌之,潦則落潮時開閘泄之。
佃人皆散處如列星,一呼俱集,稱業戶曰「產主」,唯唯聽命,樸誠可愛。
而激之非義,則野橫過於狼虎;幸一言公平,率然拜服。
風雨晦明,恍同太古。
臥牀外矚即睹洪濤,枕畔潮聲如鳴金鼓。
一夜,忽見數十里外有紅燈大如栲栳,浮於海中,又見紅光燭天,勢同失火,實初曰:「此處起現神燈神火,不久又將漲出沙田矣。」
揖山興致素豪,至此益放。
余更肆無忌憚,牛背狂歌,沙頭醉舞,隨其興之所至,真生平無拘之快游也。
事竣,十月始歸。

吾蘇虎丘之勝,余取後山之千頃雲一處,次則劍池而已,餘皆半借人工,且為脂粉所污,已失山林本相。
即新起之白公祠、塔影橋,不過留雅名耳。
其冶坊濱,余戲改為「野芳濱」,更不過脂鄉粉隊,徒形其妖冶而已。
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,雖曰雲林手筆,且石質玲瓏,中多古木,然以大勢觀之,竟同亂堆煤渣,積以苔蘚,穿以蟻穴,全無山林氣勢。
以余管窺所及,不知其妙。
靈巖山,為吳王館娃宮故址,上有西施洞、響屧廊、采香徑諸勝,而其勢散漫,曠無收束,不及天平支硎之別饒幽趣。

鄧尉山一名元墓,西背太湖,東對錦峰,丹崖翠閣,望如圖畫,居人種梅為業,花開數十里,一望如積雪,故名「香雪海」。
山之左有古柏四樹,名之曰「清、奇、古、怪」:清者,一株挺直,茂如翠蓋;奇者,臥地三曲,形「之」字;古者,禿頂扁闊,半朽如掌;怪者,體似旋螺,枝幹皆然。
相傳漢以前物也。

乙丑孟春,揖山尊人蓴薌先生偕其弟介石,率子姪四人,往(心菐)山家祠春祭,兼掃祖墓,招余同往。
順道先至靈巖山,出虎山橋,由費家河進香雪海觀梅。
(心菐) 山祠宇即藏於香雪海中,時花正盛,咳吐俱香,余曾為介石畫《(心菐)山風木圖》十二冊。
是年九月,余從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慶府之任,溯長江而上,舟抵皖城。
皖山之麓,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,墓側有堂三楹,名曰「大觀亭」,面臨南湖,背倚潛山。
亭在山脊,眺遠頗暢。
旁有深廊,北窗洞開,時值霜時初紅,爛如桃李。
同游者為蔣壽朋、蔡子琴。
南城外又有王氏園,其地長於東西,短於南北,蓋北緊背城、南則臨湖故也。
既限於地,頗難位置,而觀其結構,作重台疊館之法。
重台者,屋上作月台為庭院,疊石栽花於上,使遊人不知腳下有屋。
蓋上疊石者則下實,上庭院者則下虛,故花木仍得地氣而生也。
疊館者,樓上作軒,軒上再作平台。
上下盤折,重疊四層,且有小池,水不漏泄,竟莫測其何虛何實。
其立腳全用磚石為之,承重處仿照西洋立柱法。
幸面對南湖,目無所阻,騁懷遊覽,勝於平園。
真人工之奇絕者也。

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,後拖黃鵠山,俗呼為蛇山。
樓有三層,畫棟飛簷,倚城屹峙,面臨漢江,與漢陽晴川閣相對。
余與琢堂冒雪登焉,俯視長空,瓊花飛舞,遙指銀山玉樹,恍如身在瑤台。
江中往來小艇,縱橫掀播,如浪卷殘葉,名利之心至此一冷。
壁間題詠甚多,不能記憶,但記楹對有云:「何時黃鶴重來,且共倒金樽,澆洲渚千年芳草;但見白雲飛去,更誰吹玉笛,落江城五月梅花。

黃州赤壁在府城漢川門外,屹立江濱,截然如壁。
石皆絳色,故名焉。
《水經》謂之赤鼻山,東坡游此作二賦,指為吳魏交兵處,則非也。
壁下已成陸地,上有二賦亭。

是年仲冬抵荊州。
琢堂得升潼關觀察之信,留余住荊州,余以未得見蜀中山水為悵。
時琢堂入川,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子琴、席芝堂俱留於荊州,居劉氏廢園。
余記其廳額曰「紫藤紅樹山房」。
庭階圍以石欄,鑿方池一畝;池中建一亭,有石橋通焉;亭後築土壘石,雜樹叢生;餘多曠地,樓閣俱傾頹矣。
客中無事,或吟或嘯,或出遊,或聚談。
歲暮雖資斧不繼,而上下雍雍,典衣沽酒,且置鑼鼓敲之。
每夜必酌,每酌必令。
窘則四兩燒刀,亦必大施觴政。
遇同鄉蔡姓者,蔡子琴與敘宗係,乃其族子也,倩其導游名勝。
至府學前之曲江樓,昔張九齡為長史時,賦詩其上,朱子亦有詩曰:「相思欲回首,但上曲江樓。」
城上又有雄楚樓,五代時高氏所建。
規模雄峻,極目可數百里。
繞城傍水,盡植垂楊,小舟蕩槳往來,頗有畫意。
荊州府署即關壯繆帥府,儀門內有青石斷馬槽,相傳即赤兔馬食槽也。
訪羅含宅於城西小湖上,不遇。
又訪宋玉故宅於城北。
昔庾信遇侯景之亂,遁歸江陵,居宋玉故宅,繼改為酒家,今則不可復識矣。

是年大除,雪後極寒,獻歲發春,無賀年之擾,日惟燃紙炮、放紙鳶、紮紙燈以為樂。
既而風傳花信,雨濯春塵,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子順川流而下,敦夫乃重整行裝,合幫而走。
由樊城登陸,直赴潼關。

由山南閿鄉縣西出函谷關,有「紫氣東來」四字,即老子乘青牛所過之地。
兩山夾道,僅容二馬並行。
約十里即潼關,左背峭壁,右臨黃河,關在山河之間扼喉而起,重樓壘垛,極其雄峻。
而車馬寂然,人煙亦稀。
昌黎詩曰:「日照潼關四扇開」,殆亦言其冷落耶?

城中觀察之下,僅一別駕。
道署緊靠北城,後有園圃,橫長約三畝。
東西鑿兩池,水從西南牆外而入,東流至兩池間,支分三道:一向南至大廚房,以供日用;一向東入東池;一向北折西,由石螭口中噴入西池,繞至西北,設閘泄瀉,由城腳轉北,穿竇而出,直下黃河。
日夜環流,殊清人耳。
竹樹蔭濃,仰不見天。
西池中有亭,藕花繞左右。
東有面南書室三間,庭有葡萄架,下設方石,可弈可飲,以外皆菊畦。
西有面東軒屋三間,坐其中可聽流水聲。
軒南有小門可通內室。
軒北窗下另鑿小池,池之北有小廟,祀花神。
園正中築三層樓一座,緊靠北城,高與城齊,俯視城外即黃河也。
河之北,山如屏列,已屬山西界。
真洋洋大觀也!余居園南,屋如舟式,庭有土山,上有小亭,登之可覽園中之概,綠蔭四合,夏無暑氣。
琢堂為余顏其齋曰「不繫之舟」。
此余幕游以來第一好居室也。
土山之間,藝菊數十種,惜未及含葩,而琢堂調山左廉訪矣。
眷屬移寓潼川書院,余亦隨往院中居焉。

琢堂先赴任,余與子琴、芝堂等無事,輒出遊。
乘騎至華陰廟。
過華封里,即堯時三祝處。
廟內多秦槐漢柏,大皆三、四抱,有槐中抱柏而生者,柏中抱槐而生者。
殿廷古碑甚多,內有陳希夷書「福」、「壽」字。
華山之腳有玉泉院,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蛻處。
有石洞如斗室,塑先生臥像於石牀。
其地水淨沙明,草多絳色,泉流甚急,修竹繞之。
洞外一方亭,額曰「無憂亭」。
旁有古樹三株,紋如裂炭,葉似槐而色深,不知其名,土人即呼曰「無憂樹」。
太華之高不知幾千仞,惜未能裹糧往登焉。
歸途見林柿正黃,就馬上摘食之,土人呼止弗聽,嚼之澀甚,急吐去,下騎覓泉漱口,始能言,土人大笑。
蓋柿須摘下煮一沸,始去其澀,余不知也。

十月初,琢堂自山東專人來接眷屬,遂出潼關,由河南入魯。
山東濟南府城內,西有大明湖,其中有歷下亭、水香亭諸勝。
夏月柳陰濃處,菡萏香來,載酒泛舟,極有幽趣。
余冬日往視,但見衰柳寒煙,一水茫茫而已。
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冠,泉分三眼,從地底怒湧突起,勢如騰沸。
凡泉皆從上而下,此獨從下而上,亦一奇也。
池上有樓,供呂祖像,游者多於此品茶焉。
明年二月,余就館萊陽。
至丁卯秋,琢堂降官翰林,余亦入都。
所謂登州海市,竟無從一見。

發表日期2009/7/6 13: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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